正在热播的《脱口秀大会》第五季上，庞博和童漠男两位脱口秀演员不约而同地关注了“快餐文化”这一话题。

　　“在短视频上读完《红楼梦》，弄懂哥德巴赫猜想，顺便学会做几十种早餐，接下来3小时只能全看小姐姐跳舞啦……”这是庞博网上冲浪之后的感受。而童漠男则提起自己靠《3分钟解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个短视频“看”完了这本以晦涩难懂著称的文学名著。他说：“可能每年全国读完《百年孤独》的人没几个，但是看过这个视频的人却有126万。”

　　笑过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对这个话题深入的探讨中。国庆节刚过，一则题为《被央视批评，榨干年轻人的“上瘾行为”：可怕的电子奶瓶》的视频冲上了b站的热榜，短短10天播放量接近600万，而网友则针对“电子奶瓶”“文化穷人”等称呼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面对速食文化时代，我们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电子奶瓶”的现象该归咎于技术还是人们的生活方式？“文化穷人”的说法又刺痛了谁？

　　“电子奶瓶”让人欢喜让人忧

　　在对于未来的预测中，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在1930年发表过一个非常著名的预言——生活在2030年的人每周只需要工作15个小时，会比生活在100年前富裕8倍，人们会有大量的空闲时间等待消磨。但就现实来看，他的预言似乎完全被否定了。人们发现，大家确实生活在一个加速的世界中，技术的进步带来了许多便利，但与此同时加速的还有我们的生活和工作，有太多人在滚滚前行的时间车轮下，只能疲于奔命。

　　“我觉得某种文化之所以会‘流行’，一定是有其内在逻辑的，或者说是满足了很多人的需要。就拿我自己来说，甚至找不到可以安静独处的两个小时，又怎么可能要求我静下来看一部电影或者读一本书呢？”杨女士今年42岁，是公司的中层领导，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告诉记者，自己每天从早上6时起床准备早饭开始，到晚上22时两个孩子先后进入梦乡，一直都在高速运转，更不要说时不时还要把一些紧急工作带回家里处理。“属于自己的时间太少了，不只是我，身边的许多同龄人都有同感。”杨女士告诉记者，“短视频对我来说是快速获取信息的渠道，而且它会根据我的喜好密集推送内容，也省去了我自己寻找、甄别的时间。”

　　当下出现在我们身边的文化产品越来越“精细”、也越来越“快速”。过去看一部电影，短的也要90分钟，现在则有一大批创作者可以5分钟带你了解剧情，甚至有的综艺节目会按不同人物给你剪出“纯享版”，比倍速播放还要贴心，而这种文化传播形式也越来越为人们所适应甚至依赖。

　　小悦每天通勤要乘40分钟地铁，她告诉记者，今年好几部大热的电视剧，自己就是在通勤路上用短视频“速刷”完的。“看电视剧的时间成本比电影还长，我先从短视频上看看精华剪辑，有喜欢的再去追剧，这多有效率。”小悦觉得这种看片方式无可厚非，但细想下来，还是对生活习惯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浮躁了，在慢慢失去耐性。可能是因为短视频高密度的爆点，给了我太多的刺激。虽然嘴上说着有喜欢的剧集会回看，但大多数高光剧情我都已经了解了，回看的动力明显不足。即使真的去看了，还常常会觉得拖沓，现在以倍速看片几乎是我的常态。而且这种浮躁已经浸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了，有时候工作上接触到一些比较长的文件，我都会想，要是有人能给我个摘要多好，省得我逐字逐句阅读、自己找重点了。”

　　在采访中，不少人都提到“快餐文化”带给自己的即时满足——好像用比别人更短的时间获取了更多的知识和信息。但是也有人在反思，别人理解之后再灌输给我的内容，还是原来的样子吗？如果把这些内容原封不动地放到我眼前，自己还有深入分析和解读它的能力吗？

　　归咎于技术不如反思自己

　　在b站这条视频下，一条高赞评论引发了不少网友的共鸣，同时，它也将人们对“电子奶瓶”的批判引向了自我反省。“视频做得很有意思，不过我觉得‘电子奶瓶’也是时代的一种选择。大家常说，我们现在处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不像原来了解不到信息，而是需要了解的东西太多了……其实这东西（短视频）产生的初衷是好的，只是看人们怎么用。”该网友这样写道。

　　作为内容创作者，博主“电影筛子”也认同这位网友的观点。“我自己会有选择性地看短视频，更像是把它当成一个工具来用。比如，我喜爱咖啡就常常会刷咖啡豆、咖啡机、咖啡店的测评和探店视频，它们会给我提供非常便捷的指南。但是，如果要系统地学习新知识，或者读书、观影这种只有投入才会有的深刻体验，我是不会靠短视频来完成的。”

　　也正因如此，她表示自己在创作短视频和音频等新媒体内容时，虽然会在形式上迎合受众，但在内容上仍然注重体验和深度。“我一直认为电影要欣赏的是表演，要体会的是节奏和细节。只有在细节中我们才能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体味人世间的情感，并让它成为自己的体验。如果你只想知道剧情，那看故事梗概就可以了。因此我在推荐电影时很少聊剧情，多是谈感受，目的是通过我的推介，能让更多人去欣赏电影或者看过之后愿意与我交流。”而事实证明，这种非快餐化的内容同样也会得到人们的喜爱，“电影筛子”在微博上的粉丝有12万，“虽然跟很多‘大V’没法比，但是这个数字给我的感受是，愿意沉下来去感受和体验的人还是有很多的。”

　　专业人士对阅读媒介的变化和碎片化阅读的思考也在不断深入。天津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陈娜表示，社会心态的普遍浮躁并不是由于单方面因素或者短期内效应所导致的，而技术显然不能成为浮躁这一现象出现甚至泛滥的本质原因，至多只是充当了一个助推的角色。陈娜表示，“提醒人们不要放弃和弱化整体性、经典性阅读，同时把新媒体发展成更加生动、活泼、清新的精神文化空间，这才是文化界、出版界有识之士应当尽力去做的事情。”

　　至于视频中提到的网络语言盛行把人们变成“文化穷人”的思考，许多采访对象觉得反而不用太担心。“90后”编辑康康告诉记者，自己的工作就是一直在阅读，下班后刷视频、打游戏、读网文样样没有落下。“我可以用严谨甚至富有文学性的语言进行表述，也可以使用各种网络语言跟人玩梗。在我看来，网络用语其实是对语言的丰富，甚至具有高度的信息压缩能力，且感情色彩浓烈。我认为，网络流行语本身是无罪的，而不分场合地乱用才是问题。而且，网络语言的流行来得快、去得也快，真正有内涵的内容能够经过时间洗礼而被留存下来。”

　　便捷获取“学识”的通道

　　记者采访发现，多数人认为“电子奶瓶”的出现是“应需而生”，这个“需”字非常值得玩味。我们需要的是知识和信息吗？短短几分钟视频能够了解的东西只是皮毛，要想真正学到东西显然不能通过这个渠道获得，那么“刷手机”能够满足我们什么需求呢？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把人的需求分为从底部向上呈金字塔形的五个层次，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学前教育硕士、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李易暄告诉记者，人们在满足了底层需求后，会显现更多的社交需求和尊重需求，简单来说就是期待有归属感，希望被尊重。“当今社会信息极大丰富，人们更加推崇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当你在交流中发现自己搭不上话、进入了一个又一个知识盲区时，就会产生疏离感和焦虑感。怎么让自己快速融入群体并因为自己的‘学识’而获得认可呢？短视频可能是一个最便捷的渠道。”李易暄说。

　　也正是因为如此，“文化穷人”这个名词一出现，这么多人感到了“委屈”。硕士毕业的唐先生认为，会被这个视频刺痛的其实是像他一样的所谓“文化中产”。“我们会觉得自己跟完全不读书、不学习的人不同。但实质上，我们只是在社会的推动下被动地摄入文化的一批人，算不上主动学习和思考。虽然我也会看一些有深度的视频，但细想起来，那些东西也不过是像‘预制菜’一样的半成品而已。”

　　看短视频真的能够缓解生活的疲惫和焦虑吗？李易暄表示，短视频对大脑的密集刺激，可以让人们迅速获得传递兴奋和开心信息的“多巴胺”，慢慢地大脑的快乐阈值会被提高，但人们得到的信息只是粗浅的皮毛，个人能力并没有实际的提升，这就让人陷入更深的空虚感。此时，我们并不是在使用工具，而是被工具奴役了。“我认为，现阶段人们真正要解决的不是知识的不足，而是如何释放和转化焦虑感。”李易暄进一步解释说，“现代人常常是等待着被夸奖、被认可，这种幸福感取决于他人。但是‘成功’和‘被认可’并不是幸福的要素，它们不过是追寻幸福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罢了。成长过程中必然百味杂陈，然而正是处理这些情绪的经验才是真正的财富。”

　　不要让孩子失去沉下去的能力

　　当我们讨论“电子奶瓶”时，大部分主体是成年人，但是不能回避的问题是，有相当一部分孩子也是“速食文化”的受众。李易暄告诉记者，短视频带来的即时满足效应，对孩子的影响比对成人要深刻得多。

　　人的注意力大致可分为主动注意和被动注意两种。儿童的大脑正处在发育过程中，短视频的信息输入方式会不断激活大脑被动注意的区域，让它在大脑中的“通路”越走越“宽”。我们都说“用进废退”，当被动注意运用得越来越多时，负责分析、归纳、总结和创新的主动注意区域却因缺乏训练而成为神经通路中的“崎岖小路”。当遇到问题需要思考时，大脑就会出现走神甚至突然空白的现象，无力应对问题。长此以往，孩子会变得越发逃避现实、没有自信。“刷短视频表面上是浪费了时间，实际上刷掉的是孩子的专注力。从这一点来说，它的危害甚至比打游戏更严重，毕竟有些游戏闯关也是需要不断思考、失败了再重来的。更不要说一些短视频还会对孩子造成错误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引导。”

　　一个沉迷于短视频的孩子，背后大多站着一对在教育上偷懒的父母，只是把手机设置为“青少年模式”，或者认为“短视频里有很多好的知识让孩子学习”，这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或许成人还可以从“电子奶瓶”的沉迷中抽身而出，但如果下一代过早地陷入其中，他们则可能真的要成为思想贫瘠的一代“文化穷人”了。